高家村。
朱晓路在玉米地里喘息了足有十分钟,直到后背被汗浸湿的衣服贴在泥地上泛起凉意,才敢慢慢探出头。
土路上空无一人,只有风吹过玉米地的沙沙声,单调而空旷,仿佛刚才那辆黑色摩托和它带来的压迫感,只是一场烈日下的幻觉。但他知道不是。鞋底沾着的、来自医院隔离区门口那种特有的红褐色泥巴,此刻像一块干涸的血痂,提醒着他现实的冰冷。
他辨认了一下方向,沿着那条被踩踏出来的、几乎淹没在玉米秆中的小岔路,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前行。
玉米叶子边缘锋利,刮蹭着手臂,留下细密的红痕,带着火辣辣的刺痛。
不知走了多久,眼前豁然开朗,一片依着平缓山坡散落的农舍出现在眼前。
房屋多是白墙灰瓦,不少院墙上爬着丝瓜藤蔓,挂着几根碧绿的丝瓜。
这就是高家村了。
空气里那股消毒水味儿淡了许多,取而代之的是更浓烈的牲畜粪便气息,其中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……焦糊味?
村口一棵老槐树下,几个老人摇着蒲扇,看到朱晓路这个生面孔从玉米地钻出来,浑浊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,交谈声戛然而止。
那沉默带着审视,也带着一种李家村如出一辙的警惕。
朱晓路定了定神,尽量让表情显得自然无害,朝槐树下走去。
他掏出烟盒,给几位老人散烟。“大爷们好,跟您几位打听个人家。”
一个缺了门牙的老汉接过烟,在鼻子底下嗅了嗅,没点,只是夹在耳朵上,含糊地问:“找谁?”
“高小杉家,您知道是哪户吗?”朱晓路问得直接,目光扫过几个老人的脸。
空气瞬间凝固了。几个老人交换了一下眼神,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——有惋惜,有恐惧,还有一种“果然来了”的了然。
缺门牙的老汉叹了口气,用蒲扇指了指村子东头靠山边的一处院子:“喏,就是那家,青瓦白墙,门口有棵歪脖子枣树的。”
朱晓路道了谢,顺着指向望去。那院子位置有些偏僻,院门紧闭着,门口那棵枣树的叶子也蔫蔫的,没什么生气。
“不过啊,小伙子,”老汉又补充道,声音压低了,“别去了,家里没人了。”
“没人了?”朱晓路心头一紧。
“小杉和他哥大山……都没了。”旁边一个老太太接口,声音带着唏嘘,“多好的俩后生啊,说没就没了……他娘,哭得背过气好几回,眼睛都快瞎了。前儿个,被她闺女接去城里了,说是……说是换个地方养养精神头。”老太太摇着头,用衣角擦了擦眼角。
高小杉兄弟的死讯得到确认,朱晓路的心沉得更深。他试图抓住这条线:“那……您知道他们兄弟俩是得了什么急病吗?听说……跟猪有关系?”
“猪?”老汉猛地提高了音量,像是被这个字烫着了,“啥猪不猪的!咱村可没闹猪瘟!别瞎说!”他像是急于撇清什么,脸色涨红,蒲扇摇得呼呼作响。
“就是就是,”另一个老头帮腔,眼神躲闪,“小杉他们是命不好,得的是急症!医生都说了,是……是啥出血热!”
“出血热?”朱晓路皱起眉,这与他了解的信息相去甚远。
“对!就是出血热!老鼠咬的!”老汉斩钉截铁,当初高小杉死时,医生曾怀疑是出血热,这也是高小杉他娘后来传出来的消息,邻居们更想相信这个说法,而不是跟猪有关,毕竟这个村里大部分家里都养着猪,“跟猪没关系!一点关系都没有!”他挥着蒲扇,像是在驱赶某种不祥之物,也像是在驱赶朱晓路这个带来不祥问题的外人。
其他老人纷纷附和,七嘴八舌地强调着“出血热”、“老鼠”、“跟猪没关系”,声音里透着一种刻意的、欲盖弥彰的慌乱。
他们的眼神不再看朱晓路,而是飘向别处,或者盯着地面。李家村那种冰冷的拒绝,在这里以一种更焦灼、更恐惧的方式重演了。
朱晓路感到一阵无力。真相被一层层裹上“出血热”的包装纸,村民们在恐惧和某种无形的压力下,成了沉默的帮凶。他正想再尝试着旁敲侧击,打听村里是否还有其他类似情况。
就在这时,一阵凄厉尖锐的咩叫声,像刀子一样划破了村子诡异的宁静!
声音来自槐树斜对面一户人家——高少达的院子。
“咋了?羊又咋了?”槐树下的一个老头猛地站起来,脸色发白。
“快去看看!”缺门牙的老汉也顾不上朱晓路了,跟着人群就朝高少达家涌去。
朱晓路立刻跟上。
高少达家的羊圈在院子一角,此时围满了闻声赶来的村民。
圈里,一只半大的山羊侧躺在干草堆上,四条腿像被无形的线扯着,剧烈地抽搐蹬踹,羊眼圆睁,翻着不正常的眼白,嘴角溢出带着泡沫的白沫。它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、拉风箱般的粗重喘息,每一次吸气都显得异常艰难。
“早上喂食还好好的,咋突然就这样了?”高少达的老婆带着哭腔,六神无主地站在圈外。
“这……这模样……”一个中年妇女倒吸一口凉气,声音发颤,“看着咋那么眼熟?前些日子,小杉家那猪……”
“胡说八道!”高少达猛地打断她,脸色铁青,“我家的羊吃的是干净草料!跟猪有啥关系!别瞎咧咧!”
但“猪”这个字眼,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,瞬间在人群中激起了恐慌的涟漪。村民们互相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,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蔓延开来。
“是啊,你看那抽抽的样子……”
“还有那喘的……跟小杉家猪死前……”
“嘴角那沫子……”
“别是……也染上那东西了吧?”
“老天爷,这玩意儿还能传给羊?”
“那会不会……”
恐慌像无形的瘟疫,在羊圈周围迅速弥漫。有人下意识地后退几步,捂住了口鼻。
高少达急得满头大汗,想冲进圈里看看羊,却又被那羊痛苦抽搐的样子和周围人恐惧的眼神钉在原地,进退两难。
朱晓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混乱中的信息。他挤到前面,掏出录音笔,但谨慎地没有对准任何人,只是放在口袋边缘,按下录音键。
他对着高少达,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问:“大叔,您这羊发病前有什么异常吗?有没有接触过什么特别的……”
话没问完,一阵熟悉的、由远及近的引擎轰鸣声,像冰冷的毒蛇,猝然钻进了所有人的耳朵!
朱晓路猛地转头!只见村口那条通往李家村的土路上,尘土飞扬,那辆半旧的黑色摩托车正疾驰而来!骑车人依旧戴着那个深色的全覆式头盔,看不清面目,深色夹克在风中鼓荡。
摩托车速度不快,却带着一种明确的、压迫性的目的感,朝着聚集的人群驶来。
引擎的噪音像一只无形的手,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!
刚才还沸反盈天的议论声、羊的哀鸣声、高少达老婆的啜泣声……所有的声音,在摩托车驶近的刹那,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,骤然消失!
村民们脸上的惊恐瞬间被另一种更深沉、更晦暗的恐惧取代。他们像被施了定身法,僵在原地,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辆缓缓停在不远处的摩托,又飞快地、惊慌失措地彼此交换眼神。没有人说话,连呼吸都放轻了。
高少达老婆的哭声硬生生憋了回去,变成压抑的抽噎。那只羊依旧在抽搐,却仿佛被这死寂笼罩,连惨叫声都微弱了下去。
骑手没有下车,只是单脚支地,停在距离人群十几米外的路边。头盔面罩转向羊圈的方向,也扫过人群,最后,那冰冷的、毫无温度的视线,似乎隔着深色镜片,牢牢地钉在了朱晓路的身上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只有摩托车引擎低沉而持续的轰鸣,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,罩在每个人的心头。
朱晓路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。这辆摩托的出现,绝非巧合!它像一个无声的警告,一个冰冷的宣告——他的调查,触碰了不该触碰的禁区。
就在这时,站在朱晓路身边的一个干瘦老头,飞快地、几乎微不可察地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。
朱晓路下意识地低头,看见老头布满皱纹和泥垢的手,极其隐蔽地朝他做了个“快走”的手势!
老头浑浊的眼睛里,充满了焦急和恐惧,嘴唇无声地翕动着,看口型是:“走!快走!”
那眼神里的恳求和惊惧,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。
朱晓路的心脏狂跳起来。他不再犹豫,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辆摩托吸引,悄无声息地、一步一步地,从人群边缘向后退去。他的动作很轻,尽量不引起任何注意。退到人群外围,他猛地转身,不再看那辆摩托,也不再理会羊圈里的混乱,拔腿就走!
他没有选择来时的玉米地小路,而是沿着村中另一条更宽阔些、但同样僻静的土路,朝着远离村口摩托的方向疾走。
他能感觉到,背后那道来自摩托头盔的冰冷视线,一直追随着他,像芒刺在背。他甚至能想象出头盔下那张脸可能露出的表情——冷漠,或者带着一丝嘲弄。
他不敢回头,只是越走越快,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。汗水再次浸透了他的后背,凉飕飕地贴着皮肤。高家村的房屋在眼角余光中飞速倒退,空气中牲畜粪便的味道似乎更浓了,混合着一种看不见的、名为恐惧的锈蚀气息。
身后,那辆摩托的引擎声始终没有跟上来。但它停在那里,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、无声的威胁。它成功地扼杀了朱晓路在高家村刚刚撬开的一丝缝隙,让所有可能知情的人再次变成了紧闭的蚌壳。
朱晓路一口气跑出高家村的范围,直到确认身后空无一人,才扶着路边一棵粗糙的槐树树干,大口大口地喘息。
他回头望去,高家村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安静而平常,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惊悚从未发生。只有远处土路上,似乎还能看到一点微小的、属于摩托车的黑影轮廓。
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录音笔,又想起那只羊痛苦抽搐翻白的眼睛,想起村民们瞬间闭口如蚌的恐惧,想起老头那只无声催促他离开的、颤抖的手。
真相被捂得严严实实,恐惧像野草般疯长,而那辆如影随形的摩托,是这片阴影下最冰冷的注脚。朱晓路抹了一把脸上的汗,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锐利。李家村和高家村的接连碰壁,非但没有浇灭他的念头,反而像在滚烫的烙铁上浇了一勺油。
他紧了紧肩上的旧帆布包,转身朝着五彩镇的方向,迈开了更坚定的步伐。路还长,线索断了,就从别处再找。他就不信,这层层铁幕,就真的找不到一丝透光的缝隙。